毕淑敏短篇散文【新版多篇】范文

(作者:iya8时间:2023-07-19 08:2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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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短篇散文【新版多篇】

毕淑敏的经典散文:跳级 篇一

又堵车了。

朱叶梅靠着公共汽车的窗户,有极微细的风像无所不在的谣言,扑进燠热的车厢。朱叶梅很知足,比起密不通气的车厢中部,她这个位置要算高级住宅区了。

路像没有生命危险的中风病人,只堵了半边,对侧的路还像自来水管一样畅通。朱叶梅强迫自己不去想一家人的晚饭。在高度密植的人海中,任何思索都毫无意义。看风景吧,有形形色色的车,拉洋片似的从车窗外通过。绞链式公共汽车像宽大的海带,粘滞地滑了过去,她看见一张张抹满油汗的脸挤满对面的窗户,下意识地抹了抹自己的额头。无数小轿车像轻盈欢快的热带鱼,打着旋地掠了过去。它们车窗紧闭,窗帘平稳得像挂在三月无风的晚上自家的卧房里,看不清里面人的模样,朱叶梅无聊地开始揣测坐小轿车的人的身份,标有“出租”字样,她断定里面坐的都是阔佬,他们没有地位,可是有钱。什么字样都不标的小车,往往更漂亮,里面都是有身份的人……

当她数到第15辆标有坟包皮似勺“taxi”和第98辆什么标志也没有的小轿车时,她坐的大公共终于像冬眠的蛹蠕动起来。

丈夫李科还没回来,当个小科员,却比谁都忙。侍候孩子李约吃了饭,朱叶梅开始削铅笔。

这可是个技术活。露出来的铅笔尖要细而匀,后头的木坡也要足够的长。好比自由市场上的大葱,葱白要长,葱青要短,才是上品。铅笔尖后面要尾随着悠长的坡度,就像小树四周培着高高的小丘,才不易折断。

清一色的hb中华绘图铅笔,支支锋利如箭簇,整整齐齐排列在铅笔盒里,像墨绿色的栅栏。铅笔很高级,铅笔盒却是最普通的那种。好铅笔盒要二十几块钱一个,一按开并就能弹出转笔刀、温度计、橡皮盒、放大镜……像个新式武器,价格抵得上车工朱叶梅一个星期的工资了。朱叶梅可不是心疼钱,为了小约,她割身上的肉都舍得。她是看了教育杂志上说的,用那种铅笔盒,孩子上课时容易分散精力。啪的一按,好像要发射飞毛腿导弥似的。朱叶梅不希望唯一的儿子以后当车工,虽说她工作得挺认真,还当过先进生产者。

朱叶梅天天晚上替儿子削铅笔,技术高超得如同山西刀削面大师傅。她羡慕儿子,他有一个多么关心他的妈妈!她记得自己的妈妈从来没有给小时候的自己削过铅笔,给其他六个兄弟姐妹也从来没有过。妈妈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把他们的嘴巴填满。

朱叶梅小时候用的铅笔都没漆过油漆,像被秋凤吹折的枯树枝。那是妈妈托人从铅笔厂买出来的次品,论斤称。妈妈能在那顶窘逼之中将朱叶梅供到初中毕业,实在不容易。没涂油漆的铅笔拈在手里像一根火柴,铅芯又很爱断。但朱叶梅用这种铅笔得了全校写字比赛的第一名,奖品是一支真正的铅笔。退到前二十几年,那时的奖品实在菲薄。那支铅笔涂满金黄色的油漆,好像金箍棒一样。朱叶梅非常珍爱,妈妈却毫不留情地让她给了弟弟。她不敢忤逆妈妈,暗地里祈告弟弟不要削那支铅笔。弟弟答应了,可所有的小男孩都存不住东西,第二天就把那支铅笔削了。纷纷扬扬的金色木屑像麦穗一样掉在地上,朱叶梅下定决心以后挣了钱要给自己买十支,不,买一百支这样的铅笔。

后来她果真挣了钱,不过已经是在西双版纳的橡胶林中,那里有许多树。可以制成无数支铅笔,但兵团战士朱叶梅每天累得已经拿不动铅笔了。

后来她回了城,又开始寻找那种铅笔。那种铅笔没了,无论多么偏僻的小店里,都没有那种铅笔。它消失得那么干净彻底,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制造过这种东西。

那种铅笔便以永远的金黄和不变的长度,留在朱叶梅的印像中了。

朱叶梅对李约说:“我天大为你削铅笔,削下的木头屑也有几斤了。你应该好好学习,才对得起妈妈。”

李约说:“您别什么事都扯到对得起对不起上去。我们班每个同学的铅笔都是家长削的,不信您到学校问去!”

现在孩子们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了!十岁的李约会很规矩地口口声声地言必称“您”,朱叶梅记得自己小时候远没有这么斯文。可他们其实才不把大人看在眼里,他们敢顶嘴,各抒己见,时不时还能蹦出一句叫你诧异不已的幽默。

“作业做完了吗?”朱叶梅合拢铅笔盒,磁铁盒盖发出沮脆声响。

“做完了做完了做完了!除了作业您就不能问点别的了吗?亲爱的妈妈?我得玩会儿了,您别理我了,好不好!”李约说着戴上一个忍者神龟的面具,那翠绿色的脸庞使朱叶梅不折不扣感到自己的孩子变成一个陌生人。

她没有恼。生李约的时候,她已经过了年轻女人只顾自己不顾孩子的年龄。她在李约身上,浇灌了自己所有的液体。血液,她是高龄剖腹产大出血。乳汁,她才不管什么体形不体形,衰老不衰老,她不能容忍喂养小牛的那种东西来哺育自己的孩子。还有眼泪。小约生病时她哭,学习不好她也哭。

幸亏小约成绩挺好,在班上男孩子里算数得着的。男孩在小学时不能和女孩比。女孩是发达国家,男孩是第三世界。

李科回来了。从他踏上一楼第一级台阶,住在筒子楼尽头里的朱叶梅就能感到一种特殊的震颤。等丈夫的脚步迈到走廊,她就能分辨出他的情绪如何。有时候李科说她不妨到地震局去毛遂自荐,看能否预报地震。

今天的事情不好。

“怎么了?”在丈夫的脚抵近门的那一刹那,门无声地开了,将蛋黄色的灯光瀑布似地泻了出来。朱叶梅接过李科的公文包皮,低声问。她并不指望得到具体的口答,只是放出一只探测气球,试试风向。

“什么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也没怎么,就是肚子饿了!”李科吼道。

朱叶梅放心了一些。丈夫发火了,这在她意料之中。能发火就说明事情还没糟到不可收拾。要是问了之后一句话也没有,好像撞到一堵海绵墙壁上,那才真真是事态严重了!

朱叶梅和丈夫一同吃饭。菜里营养挺丰富,李科遇到为难事,饭量非但不减,比平日吃得还多。朱叶梅巧妙地把肉片翻卷到菜的表层,然后把筷子顺到一边去夹豆腐。粗心的男子汉就把肉钳到自己嘴里去了。

“你刷碗吧!”朱叶梅把盘握在一起说。

如今的男子汉都爱炫耀自己在家刷碗,表示自己的现代人风度。世界进步文明的潮流就是男人进入厨房。只有最土的大男子主义者,才标榜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其实单是刷碗算什么呢?相当于清理废墟,不需一点技术。

朱叶梅早把锅铲和案板收拾清了,只留下孤零零的几个碗和渍了残汤的浅盘,维持着碗还没刷的表面形式。这点活,要是在她手下,眨眼的工夫就做完了。可她偏不做,每天都留给丈夫,然后静静站在一旁,看老李把围裙裹在微微发福的肚子上,自己过去从后面帮他系上带子,老李总说我自己能系,她也总回答我愿意干吗!李约听到了就说:天天都说一样的话,跟对口令似的。烦不烦吗!

不烦。朱叶梅看丈夫倒洗涤灵,用雪白的丝瓜瓤子细心而笨拙地拭那几个并不很脏的碗……她送给丈夫一份可在人前夸耀的资本,留给自己一份难言的快乐。

“你这辈子跟了我,亏了。”李科控着碗里的残水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地怎么想起说这个?到底怎么了?”朱叶梅愣了,她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丈夫今日的烦恼,非比寻常。

“古语说三十而立,我如今都四十多了,还没立起来。虽说由于大家都长寿,青年的标准也跟物价似的提了又提,我也得算中年了。提拔干部,要有文凭……”李科对着墙壁说话,并不着朱叶梅。好像墙壁里隐隐写着他要讲的内容。

“你不是有了一张业大的文凭了吗?”朱叶梅小心翼翼地问,好像医生换药,生怕磕碰了刚长出嫩肉的伤口。

“那是大专,现在要大本了。”

“我有大本!”正在洗脸的小约,胡乱往肚子前的衣服上抹了抹手,捧出一个硕大的本子。那是朱叶梅一位留了东洋的同学送给小约的,日本产,封皮上印着:一万年以上永久保存(这几个日本字同汉字一模一样的),个头有半张书桌那么大。

“去!去!大人讲话,你小孩搭什么碴!留神我抽你!”

小约从没见爸爸对他这么凶恶,乖乖抱起大本,躲到一边去了。

“大本就是大学本科。”李科也感到自己滥施婬威,苦笑着对妻子解释。

朱叶梅爱孩子,可并不为小约抱屈。男人在外头窝囊了,你总得让他有个地方撒气。不找自己的老婆孩子泻火,你让他跟谁说呢?要是跟外人吵起来,那才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呢!

“人家能读,咱也读呗!”朱叶梅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别担心我。家我能招呼,孩子的功课我也能管。从今以后,碗也甭你刷了。你就安心读吧,谁让咱小时候没赶上读书的好机会呢!要是公家不给你出学费,咱自己出……”

朱叶梅温柔地抚摸着丈夫的头发,觉得同儿子的头发真是一模一样,笔挺刚硬,好像一树蓬勃的松针。

“不单是这个,还有岁数!等你读出来,就老了!不学吧,提不了!学吧。也提不了!跟你说了这么老半天,你怎么老也不明白哇?”李科又火了。这一次,是因为女人的周到。她的心怎么那么细密,把李科想了无数遍的事,又这么明明白白地端上来,叫李科又经受一次失望的折磨。女人,该糊涂的时候就得糊涂!

“这事最坏能怎么着呢?”朱叶梅约略明白了,她还要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

“最坏就是当不成官。”李科像念悼词一样地说。

“当不成就当不成吧!我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我当初嫁你也不是图你能当官,图你心好是最重要的。天底下,能当官的毕竟是少数,不当官的还是多。当个小小老百姓,不拿那份钱,不操那份心,不是过得也挺滋润的吗!咱不当官!”朱叶梅把丈夫的头发使劲往下压了压,那发丝强烈地反弹回来。

“女人不当官可以,男人不行!都是当干部的,你干得好不好,拿什么来评价,不就是看提拔不提拔你吗?要不电影里说谁谁升官了就说你又进步了,升官就是进步,进步就是升官,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什么都不比人差,偏偏卡在这文凭上年龄上,你说我能不憋气吗?”李科捶着自己的头。

“当官就真那么重要吗?”女人轻轻地问。问男人,也问自已。

“当农民的得有收成,当工人的得出活,要是当知识分子,就得出书,出技术职称。咱一个当小职员的,不就得争个官当吗!当了官,能有房子,能有汽车,还能出国什么的……你没看文件上规定了哪哪级有什么什么待遇,它可没规定小民百姓至少有什么待遇!当官和不当官可不大一样,现在不兴说加官进爵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其实还不是这么回事!只是大伙嘴上都不说,心里朝也思暮也想。一个男子汉,也得有个心劲,有个奔头。不说对得起父母对得起你们娘俩,我也得对得起自己哇……现在,我这辈子算是没什么指望了……”李科不再捶头,他把头倚靠在妻子的胸前,听到那里有一颗心像春天连绵不断的雪滴,平稳而很有韧性地击打着。

朱叶梅轻轻捏捏丈大的耳垂,好像要给他扎个耳朵眼。她当过几天兵团的赤脚医生,知道那里有个能使人镇静的穴位,叫作“安神”。

“要就是为这事,值不得心烦。我打嫁你那天起,就没指望你能升官发财。所以,再别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话,因为嫁了你,我才有了小约这么一个又聪明又懂事的孩子,为这事,我一辈子都感谢你。不过,你的话倒真让我明白了,男人和女人可真不一样。”

“今后,我跟你一样了。别老那么周到的侍候我,那样我心里更难受。”

“别难受。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们还有孩子。”

“叫你家长到学校来一下。”班主任毛老师说。

李约很害怕,找家长绝不会是好事情。这条铁的规律,已经像与生俱来的怕火怕疼怕饥饿一样,蚀刻在每个少年的脑沟里。

“你做了什么坏事,老实告诉我,这样老师问起来,我就说早就知道,也好结你遮遮丑。要是你不说,我到了老师那儿也会知道,你也得露馅。我脸上无光不说,你做了错事自己又不敢承认,这是第一个错误之后又犯第二个错误。你要是个聪明孩子,应该会算这个帐,撒谎也得看个时候,像这种迟早要穿帮掉底的事,你趁早实打实地说。”朱叶梅威胁利诱,胡萝卜加禁止,想叫小约说出个所以然来,自己见老师也好心里有个谱。

“真的没有。妈妈,我不知道。我没做错过什么事……”小约直蹬蹬地看着朱叶梅,眼神清亮得像精炼过的顶好清香油。

面对这一汪未经污染过的纯正,朱叶梅心中再忐忑不安,也不能再追问下去。她相信自己的儿子。

朱叶梅换了一身洁净的外衣去学校。毛老师是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女人见女人原不必刻意打扮,但朱叶梅想让毛老师对自己的印象更好一些,以便格外看顾自己的孩子。

“请坐吧。”毛老师随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朱叶梅做好了受冷遇遭训斥的心理准备。小学老师喝斥惯了孩子,对家长也爱数落。虽然毛老师只显示出最基本的礼貌,朱叶梅还是受庞若惊。她虽然频频点着头,却不肯贸然坐下。

执教多年的毛老师看惯了家长们的唯唯喏喏,并不再劝,兀自说下去:“李约这个孩子,脑瓜灵,理解力强,反应快,记忆力也好……”

朱叶梅背后沁出一层冷汗。毛老师以前从未这么夸奖过李约,现在是什么意思?她补休一下午,特意跑到学校,就是来听这些表扬的话吗?优点不说跑不了,缺点不说改不了。这是几十年前风行过的天天读的语言,至今还控制着朱叶梅的思维。一个当妈的,听别人特别是老师夸自己的孩子,当然高兴。可事情绝下会这么简单,老师肯定使的欲擒故纵之计,玩的是先甜后苦的把戏。前面垫底的好话越多,后面正文的分量越重。

朱叶梅内心越来越紧张地等待着。终于,药片外面那层糖衣融化完了,黑而苦的粉未渗露出来。

“今天请您,主要是我想在孩子的心理素质建构上再下一番功夫,而不是就事论事……”毛老师写一篇少年心理研究的文章,所以还真不是单纯告状的。

什么叫心理素质建构?李约那小脑袋瓜里有存这个东西的地方吗?朱叶梅好看的大眼睛毫不隐瞒地表示迷惘。

“举例说吧,要培养孩子坚韧不拔的毅力,比如李约自制力差,上课不注意听讲。讲新课还老实5分钟,听懂了,就再也坐不住,那天上课逮了个苍蝇攥在手心玩,也不嫌脏,基础知识是很重要的……”

“您说这可怎么办呢?这孩子就是自己管不住自己……”朱叶梅一听就急了顾不得礼貌,打断了毛老师的话。

“慢慢督促吧!对这种孩子,我们一般采取两种办法,一是加大他的压力,人无压力不进步,井无压力不出油。这句话好像是王铁人说的。我们就让这种成绩和天赋都很好的学生跳级……另外一种是……”

毛老师继续和风细雨,侃侃而谈,朱叶梅却突然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只看见一个一个“跳级”的字样,像闪光雷的子母弹一样,从毛老师的口中蹦出来,跃到半天空,炸出五颜六色眩目多彩的闪光,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

孩子跳了级,就等于凭空小了一岁,这是千金难买的年龄上的优势啊!

“让小约跳级吧,毛老师!求求您了!”朱叶梅双手紧握毛老师的手,好像那是她刚车出来的一个高难度零件。

“跳级?”轮到毛老师惊诧了。如果真有一个学生能跳级,班主任会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而受到晋级的奖励。但跳级谈何容易!毛老师以职业良心提醒这位利令智昏的母亲:“请问,您是什么文化程度?”

“初中。初68的,老三届。”朱叶梅鼓足勇气回答。她为自己学历的轻浅第一次感到深重的内疚。

“那么,李约的父亲呢?”毛老师穷追不舍地问。

“他是大专。党校党政专业的。”朱叶梅来了精神。

毛老师明显地叹了一口长气,完全不顾这会伤了学生家长的自尊心。

朱叶梅反倒莫名其妙了。小约现在上二年级,他要跳的是小学三年级,又不是高中三年级,用得着老师这么大张旗鼓地长吁短叹吗?她宽慰老师说:“您甭担心”,我小时候学习很好,还是班主席呢!三年级的课,我完全可以辅导,甚至都不用他爸爸。”

“您知道巴甫洛夫吗?”毛老师不死心地又问。

朱叶梅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毛老师决定劝阻这位孤注一掷的母亲:“那您一定知道巴甫洛夫在写给青年们的一封信中,所提出的著名的关于循序渐进的告诫了?”她充满善意地看着朱叶梅。

朱叶梅茫然地摇了摇头:“巴甫洛夫不就是有一年春节晚会上,相声领导‘冒号’要吃的那位老先生吗?”

毛老师不想再说什么了。也许,爱是可以创造奇迹的,这位执拗而又兴趣盎然的母亲,已经走火入魔,没有人能够劝阻她,那么,就让她试试吧!即便不成,李约跳不成级,也依旧是班里的好学生。万一成功,也是老师莫大的光荣。只是她可不准备参与此事,这太像一个拔苗助长的笑话。她还有许多正常的同学需要照料,让这个母亲去做她独出心裁的试验吧!

“毛老师,您能帮我借一套三年级的教材吗?能有老师专用的教学参考资料就更好了。”朱叶梅是个干活麻利的女人,她迅速廓清了思路,开始有条不紊地实施起来。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毛老师很矜持地拒绝了。

朱叶梅不在乎,这难不倒她。她记得市里有家教育书店,专门卖学生课本。

“现在一个学年都快结束了,您却要买上学期的书,这哪里有哇?好比大夏天您要买棉袄,没处找。”

“还有哪儿卖的课本全?”

“我们这儿最全。我们这儿没有,哪儿也没有了。”

“那可怎么办呢?”朱叶梅感到惶恐了。出师不利,这不是好兆头。

“买不着就借借呗!借上学期的书,人家现在又不用,这有什么难的?这个人,真是不开窍!”售货员甩着闲话走到别的柜台去了。

朱叶梅挺感谢这个态度不好的售货员。要是态度和颜悦色,不给她出这个主意,她才真没辙呢!

只是跟谁借呢?

住在工厂家属区里,谁家孩子上几年级,彼此都清楚。生孩子也跟苹果树似的,有大年小年之分。李约这一拨孩子多,朱叶梅记得一张产床上要躺两个孕妇,再往上一年的孩子就很稀少。比李约高一年级的孩子只有3个,朱叶梅同其中两家很熟。正因为熟,才不能去借。张开口,人家是一定会借的。借完也一定会问。朱叶梅不想“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蜒在上头”(这句诗也是好多年常在社论里出现的)。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孩子——胖三。胖三的亲妈死了,后妈又生了一个小妹妹。朱叶梅知道再贤惠的女人有了自己亲生的骨肉,对前一窝的孩子就不会太上心了。这最合适不过。

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胖三,吃,使劲吃!瞧你这一身肉,多累赘,可你要是饿掉了膘,人家准得派我这个后妈的不是。吃!”一个精瘦的女人把一筷子肥肉递过去。

“我体育课都不及格了!”胖三嘟囔着,然而还是很香地吃着肉。

朱叶梅说明来意,瘦女人果然不问原委:“去!给你朱姨找书去!”

上学期的课本,破烂得如同皇历。朱叶梅翻了翻说:“前头目录表没有了,后头总复习也不全了。还的时候,胖三,可别怪阿姨给你弄坏的。”

“嗨!一本破书,拿去看就是了,还什么还不还的!”瘦女人很慷慨。

“阿姨,您甭听她的!这本书您还得替我经意存着。没准……我还得补考呢……”胖三把朱叶梅送出门时说,油油的小嘴唇在黯淡的灯光下闪着亮。

后妈和亲妈就是不一样啊!朱叶梅在心中感叹了一声。

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子汉,正眼巴巴地咽着口水。

“今天回来晚了,来不及做饭,吃包皮子吧!”朱叶梅掏出塑料袋,膨胀的水气中散发着浓郁的葱味。

“妈,老师今天说什么啦?”小约察颜观色,弄不清妈妈兴致勃勃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小孩蒙不住话,干脆直通通地问。

“说你各方面都挺好的。”朱叶梅和颜悦色地对小约说。从此革命的重担就落在这孩子的肩头,她得采取鼓励为主、批评为辅的策略。就像比赛,无论教练员多么地上心,真正要金牌还得运动员去创,要把这个关系理顺。不过。她现在不忙着对儿子摊牌,得先跟丈夫达成共识。朱叶梅示意小约吃完饭做功课去。

“今后还得你刷碗了。”朱叶梅很严肃地对李科说。

“刚实行了几天的最惠国待遇,就又翻案了。”老李懒洋洋地把碗摞得像一叠宝塔,不过小的在下,大的在上,晃晃悠悠,像演杂技。

“我从今以后得辅导小约学习。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着急。今天老师叫我去,是决定叫小约跳级。”

朱叶梅知道自己做不了丈夫的主,所以她决定拉大旗做虎皮。也不完全是撒谎,在反复的考虑与行动中,她已经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而且自己也相信了这就是毛老师的意见。

“当老师的怎么异想天开!她可以决定谁留级,可她不能决定谁跳级!”李科果然火了。

“跳级是好事。”朱叶梅轻声细气地说。

“什么好事!还不是老师为了捞个人名誉,往自己脸上贴金!甭听她那一套,咱们不跳!现在这样按部就班地学,孩子就累得够呛,再要跳级,还不要了小命?我们不跳,我就不信老师敢把小约从教室里提拎出去!”老李气哼哼,桌上的碗也像助威似的跟着摇晃。

丈夫的反应完全在朱叶梅意料之中,她款款笑着:“你说的也是实情,跳级实在是件苦差事。咱们这么着吧,把小约叫来,听听孩子自己的意见。咱们就按他说的办,你说好不好?”

“行!天下没有哪个孩子不愿意玩的,咱们就听他的。要是孩子说不愿意跳,校长让跳咱也不跳。你要是抹不开面子,由我去说!”

“好!可孩子要说他愿意跳级,你也别再拦着挡着。要不孩子以后在这个老师手下的日子也好过不了。”朱叶梅轻声晓以利害。

“成!”

两口子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谁问呢?”老李提出这个问题,他知道诱供是厉害的。

“自然是你先问了。”朱叶梅柔柔地说。

老李想这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信号:妻子说的是你先问,这样就保留了自己也参与询问的权利。

小约懵懵懂懂地走过来,中指上有半圈红痕,那是长时间用铅笔硌的,仿佛勒着一根红皮筋。

“小约,你们老师想让你跳级,你跳不跳?”老李单刀直入。

“跳级?跳级有意思吗?”孩子已经被单调乏味的作业约束得像只小木箱。任何一个提议都会使他浮想联翩。他那像顶好清香油一样明澈的眼波,从他爸爸的脸上流到他妈妈的脸上。

老李一下怔住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跳级是否算一件有意思的事。

朱叶梅毫不迟疑地从这个空隙插了进去。

“小约,你觉得上学苦吗?”她轻轻地问。“苦。”小约回答,他甩了甩手指,红痕已经渐渐地消退了。

“跳级就可以使你少受一点苦,提前学到许多新知识,认识许多新同学……”朱叶梅神色郑重地对小约说,仿佛面对一个成人。

“噢!我跳级喽!我跳级喽!”小约立即蹦跳起来,用手围着妈妈的脖子打转。新的生活像童话中的秘密宝窟,在小约的眸子里闪烁。

老李瞠目结舌,他记起了弗洛伊德的一条重要定律:所有的男孩子都同他们的妈妈好。

“叶梅,你不该骗孩子。”夜里,老李说。

“我没有骗。和他一生将要遭受的苦难相比,这点苦算什么呢?我们一个普通人家,能给孩子留下什么呢?没权没势又没钱,也没海外华人的亲戚,我们送给孩子一年的时间吧。不是说时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是无价之宝吗!你看晚报中缝登的那些个招聘启事,第一条是文化,第二条就是年龄了。年龄小,书读得多,将来这就是谁也夺不走的金子……”朱叶梅又抚摸起丈夫耳垂上的“安神”穴,说:“你不是答应了孩子怎么说就怎么办吗!”

“你把这么大的事,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决定,不是太儿戏了吗!他会因此吃许多苦头,长大了会埋怨你的。”

“他以后会感谢我的。”朱叶梅很肯定很冷静地说。

“归到底,是我伤了你的心,你才这么拼命地逼孩子。”

“这跟你没关系。你知道我从小就想上大学。那时候,报上老登谁家祖祖辈辈才出一个大学生,我就憋了一口气。虽说我妈早就扬言说她不供我们,可我想我可以考师范,挣个甲等助学金,自个供自个。后来,一场大革命,永远让我绝了这个念头。人小时候学的知识,那才叫真的。长大以后甭管你再读了什么,哪怕是大本哪怕是研究生硕士博士的,都不成。那是一茬庄稼过了返青的节气。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好也好不到哪去,坏也坏不到哪去,我要把全身的心劲都使到孩子身上,哪怕用自己十年的生命换回他一年的光陰也值得!”

他明明知道这个女人的想法很偏颇甚至愚蠢,可李科还是被感动了。由她去吧,除了儿子多受点苦,这件事最坏也坏不到哪去。李科说:“睡吧。”

朱叶梅知道丈夫终于同意了,她紧追不舍:“求你一件事,以后千万别在小约面前说一句泄气话。还有就是得到银行取点钱,要把孩子的伙食搞好点,再有是得跟他奶奶那儿打个招呼,就说他的宝贝孙子复习功课忙,不能跟以前似的老去看她老人家,还有……”

身旁响起丈夫轻微的鼾声,这就是安神穴的功劳。

自己干吧!朱叶梅原也没有指望丈夫。

李科第二天下班回来递给妻子一摞钱:“给你,买点好吃的。小约吃,你也得吃。”

朱叶梅想存折都在自己手里摸着,还没顾得上取,这钱是哪来的?

“又发奖金了?”她问。

“一个月只发一次奖金,我不是已经交过了!”丈夫回答。

“这么说是你的小金库了?”朱叶梅不无疑惑地问。

“有你这么贤惠的老婆,我买什么都是实报实销,大金库不比小金库好哇!”老李卖关子。

“莫非是你捡的?”

老李看朱叶梅真着了急,忙说:“我把小约的独生子女费取出来了。”

他俩从小约降生那天起,就把这份钱单放着,说是等他长大了再交给他。到那时攒得够买一辆摩托车了。

“你不该动孩子的钱,拿出这些。摩托车就剩一个轱辘了。”朱叶梅轻抚着钱,好像那是孩子柔软的胎发。

“咱们先用这钱供他读书吧!摩托车缺个轱辘好撺,人要是累伤了元气,可就不好修了。”老李抢白她。

朱叶梅还是挺高兴,为了丈夫这份“理解的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李小约从第二天起,发现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毛老师隔岸观火,二年级该做的作业一点不减。补习三年级功课的事,就全部压在了深沉的黑夜。李小约开始撒娇,反悔,但一向慈爱的妈妈变得异常凶狠,不学完每天必修的课程,绝不提前放他去睡觉。只要他稍稍露出懈怠的神气,妈妈就威胁他:“小约,我可是跟你们老师和所有的同学都说了你的事,是你自己要跳级的,你要是现在打退堂鼓,就是骗人,跟那种嚷‘狼来了’的孩子一样,没有人再相信你。你只有一条路,就是咬着牙坚持下去。”

人有脸,树有皮。小孩也有小脸,小树也有小皮。李小约只有含着眼泪学那些陌生的汉字和功课。

妈妈也并不总是凶恶的,她给小约买来许多好吃的东西,八块钱一斤的庄园火腿,往常逢年过节时才舍得买,而且片切得像纸一样薄,对着灯光可以看见人影,爸爸总夸妈妈好手艺,现在随便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可小约不想吃,只想睡觉,永远永远不要醒来。不要再看见妈妈,不要再看见书。可惜天总要亮,学校的日子还好过一点,回到家,才是真正上学的开始。妈妈留的作业比老师难。妈妈把书翻得哗哗响,好像那是一沓扑克牌。妈妈不会讲课,不会深入浅出,不会举一反三,只会把字的笔画写一遍,然后说:“记住了吗?”小约说:“记不住。要是我这样就记住了,还不成了神童!”妈妈说:“少废话!写!每个字写100遍,你就记住了。”

一个字写100遍之后,小约就不认识它了。那个熟悉的字变得非常陌生,好像是用一堆白骨搭成的骷髅,他恨这个字,也恨让他把字写100遍的妈妈!这个撒谎的妈妈!这个狠毒的妈妈!毛老师说了,根本就不是毛老师要让他跳级。是这个女人自己决定要让他跳级的!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他的亲妈妈,李小约一定是从垃圾箱被人检来的!

李小约深深地同情自己,对他的妈妈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他决定反抗,不听她的话,不记她让自己学的知识,但是肉还是要吃的,那种美味谁也抵御不了。而且他要不吃,爸爸妈妈是一向不吃的,那么好的火腿不是就要坏了吗!

小约开始不停地打呵欠,每一个懒腰都伸长得仿佛要把肺吐出来,这并不是成心装的,小约太困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太空人,从头到脚都轻轻飘飘的。

“让他睡去吧!今晚放一回假。”爸爸恳求妈妈。

“不。”妈妈简明扼要地拒绝了。自打宣布小的要跳级以后,这个家也变了样子,以前是爸爸说了算,现在成了妈妈的天下。

“要不你就给他抹点清凉油,这个样子,能记住什么呢?”爸爸说。

“清凉油万一蹭到眼睛里,太难受了。”

这还有点像个妈妈说的话。

“小约,妈妈给你吃块糖。”

小约半闭着眼,张开嘴,吐出舌头。他知道,除了学习上的事,妈妈全都乐意为他干。

朱叶梅洗了手,剥去糖纸,把糖粒很小心地粘在儿子的舌头上。那舌头像一只温顺的小狗,轻轻抖动。

“哇——”小约大叫一声,眼珠瞪得像两枚煤球,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是超霸柠檬糖,进口的,好几块钱一盒呢!提神是最好的!”朱叶梅不无炫耀地说。

李小约现在很清醒,明白得如同刚从深山里冒出来的一股矿泉水。

他在写了100遍之后还不会写那个字。

朱叶梅抡起了一根拐棍。

那是很结实的木头削制的,是一位叔叔从庐山回来带给姥爷的。姥爷说拐棍这东西原有一根就够用了。妈妈就把它拿回家了。她喜欢拐棍上刻的“寿比南山”几个字。

妈妈打过小约了,因为他学新课不努力。用的武器是拖鞋。拖鞋打在身上软绵绵的,扇起的风还有些凉快。鞋底打在身上之后,很有弹性地跳起来,好像用一个橡皮图章打了一戳,小约不怕拖鞋,拖鞋打人有一种被抚摸的感觉,很舒服,虽说稍微重了一点。

朱叶梅发现了小约的不怕打。她这次换了一件新式装备——寿比南山。

小约愣了一下。但他不相信朱叶梅会打他。他长这么大,朱叶梅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打过他。

他决定坚持下去,决不被寿比南山所吓倒。

朱叶梅毫不犹豫地挥起了拐棍,啪地打在小约稚嫩的肌肤上。孩童十分饱满而又充盈水分的胳膊,并不像成年人挨了打那样凹陷下去,而是像突然修筑了一道土棱,应声而起。

小约没有哭,也没有被吓傻。他已经决心要和这个被称作妈妈的坏女人决一死战了。他充满仇恨地盯着朱叶梅,呼地把书推到桌下,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我也不读这本破书了!”

胖三那本原已摇摇欲坠的课本,彻底地散架了。

李科在一旁大口地吸着烟,仿佛他是一捆被淋湿的木头,正在蓄积着能量,准备在某一个瞬间燃起熊熊烈火。他不去劝妻子,这个女人,看似柔弱,其实极倔强。这个孩子,累得够惨了,让他发发牛犊子脾气吧!且看他们如何动作,李科知道自己有驾驭这一切的能力。

朱叶梅被自己的毒辣吓住了。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儿子被寿比南山击中的部位,看那里像被施了高效发酵粉一样,蓬勃鼓胀起来。她非常精确地感觉到自己的相同部位——胳膊上方经常打预防针的那个地方,猛烈地疼痛起来。她充满狐疑地看去,千真万确,在儿子红肿的地方,她的胳膊也像蝎子爬过一样肿胀起来。

她和她的儿子是如此的血脉相连!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就在合上眼帘的那一瞬,她看到儿子充满抗拒的神色。

“你到底学不学?”她不能手软,不能功亏一赘。朱叶梅声色俱厉地问。

“不学!”十岁的少年英勇不屈。

“你胆子够大的了,敢和大人顶嘴!你什么都不怕,我看你怕不怕打!”朱叶梅不由分说,又抡起了寿比南山。

十岁的少年终于草(又鸟)了,倒不是胳膊上的伤教育了他,那伤并不疼,还没有从最初的麻木中苏醒过来。疼痛像一发已经脱离了槍膛的子弹,尚未击中目标,正在空中迅速地逼近。震惊他的是朱叶梅愤怒而狰狞的面孔,他知道妈妈的怒火已到了无以伦比的地步。

每个孩子都是审时度势的专家。他们在暗中研究父母。生命多长,他们的这种研究史就有多长。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懂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就在小约准备软下来的同时,他瞥见了一直站在陰影中的爸爸。他立刻感到爸爸是支持他的。那个青铜似的人影像火炉发热一样,给他发送来看不见的强有力的信息:孩子,你要顶住。是你妈妈非要你这么自讨苦吃,我可没逼你。我和你妈妈是不一样的。到时候我会站出来说话,我在这个家里是说了算的,这你清楚,孩子!现在就看你是否坚持得住,就像上甘岭要顶住美国鬼子的轰炸一样,我的援兵马上就到!

李小约索性把眼睛闭上了。他害怕那根嶙峋的寿比南山,害怕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看着她亲手打自己,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但他必须付出这种代价,才能换来今后早早睡觉、去公园游玩、看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权利!他算术很好,会算这个账:要忍受一时皮肉之苦,换回今后的安宁幸福!

一向细致的朱叶梅在暴怒之下,忽视了这父子俩的感情交流,她一不做,二不休,紧咬着嘴唇,像举铁锤一样,把寿比南山砸下去。突然她看到儿子紧闭的眼睫毛,快速地颤抖着,好像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麻雀的翅膀。在睫毛幽黑的缝隙中,有一粒晶亮的龙眼核在游动……

小约发现了妈妈已知道自己偷看,这一次真的闭上眼睛,耳朵却像蝙蝠一样灵敏。他清晰地听到了寿比南山划开空气的尖锐音响,仿佛撕一块很结实的布料。听到受伤的空气像溪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填补在寿比南山抛开的黑洞里,然后是很沉闷的一声,好像是一个盛满白糖的罐子敲碎了。他不由自主地哆嚏了一下。

不疼。依旧是不疼。痛苦比想像中的要好忍得多,小约鼓励自己挺住。

啪地又是一下。

仍旧还是不疼。皮肉完全木了。最初挨的一棒子苏醒过来,开始火辣辣地疼。小约开始害怕,他知道后面这几下要比开始时重得多。当时越是感觉不到痛楚的伤痕,后劲越大。

啪……啪……

“你给我住手!”李科像狮虎一样地咆哮起来。

小约泪水涟涟充满悲愤地睁开眼睛:爸爸你为什么不早来救我!

他看到妈妈的手臂上,横七竖八布满紫色的印痕,好像一堆少先队干部的几道杠标识,全部钉在了妈妈的左臂。

“小约,你看好。今后你要是再写错字,我就打我自己。”朱叶梅异常平静地说。

她示意小约仔细去看自己的伤口,被寿比南山击打过的伤痕像一条条粗大的叶脉,周围无数小血珠像春天最初的嫩草,齐刷刷地从洁白的皮肤中迸射出来,渐渐布满整个胳膊,仿佛那里贴着一片又一片如火如条的香山红叶。

“妈妈——”小约撕心裂胆地叫了起来。不仅是这些鲜艳的血叫他感到害怕,妈妈脸上那种坦然到近乎表演和炫耀的表情,更使他毛骨悚然。

“你这样做,太残酷了,无论对你自己,还是对小约。”深夜,李科对妻子说。他们都没有睡着,但谁也不先开口,还是男子汉姿态高。

“这个世界原本就很残酷。我曾经多么想要一个女孩,我想我一定会把她培育成一个美丽善良人人喜爱的姑娘。所有女人的美德我都具有,我要把它传给我的女儿。可惜,上天给了我一个儿子。”

“这么说,你不喜欢小约了?”

“等到我真有了孩子,我才知道你不可能挑选,也没有资格说喜欢不喜欢,你只有一个责任,就是把他培养成人,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

“不跳级就等于没有用了吗?你太绝对了……”

“别打断我的话。假如他是个女孩,我知道我该怎么办。可他是个男孩。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样的,他们必须要建功立业,成名成家。一个好女人,只要相夫教子就够了。你是我的夫,可你已经不需要我的帮助了,你的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了。我只剩下一件事:教子。孩子还是个未知数,像当年老人家所讲,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就是要制造些苦给他吃,我就是要给他选一条常人都不敢走的路。他以后若真成了器,他会感谢我,他会回忆起他的母亲曾给他严厉而慈爱的教育,就像许多伟人所写的回忆录那样。为了这个,我就是受再大的苦也心甘情愿。假如他终于什么也不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到了也不过是个小科员,那我也是尽了心尽了力,终究是他自己无能……”朱叶梅突然闭了嘴,她察觉到自己无意间伤了丈夫。

李科什么也没有说。他悲哀地认识到:一个在社会上没有地位的人,在家里也同样没有地位,无论他的妻子多么想贤惠。

小约在黑暗中听到了这些对话。他的胳膊把他疼醒了。

最后的日子到了。

毛老师在将近期末的时候表示了热情,减免了李约的部分作业,并送来三年级的教学参对资料和一些复习卷子。这种卷子被学生们习惯地称为“大篇子”。朱叶梅知道,这是到了摘桃子的时候了。但她仍旧很高兴,乐意叫毛老师摘这个桃子。这说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富有经验的老教师已看出成功的端倪。况且她已心力交瘁,任何一点外援她都感激涕零。

毛老师主张单独对李约进行考试。如果合格,就可以径直从二年级升入四年级了。朱叶梅坚持让小约参加三年级的期末考试,像一个正正规规的三年级小学生。卷子上的分数将说明一切。她觉得这样更严谨,更光明正大。

校方同意了朱叶梅的要求。考试的前一天,小约把自己的桌子从楼下搬到陌生的三年级教室。“老师,我头晕。”小约搬不动了,楼梯很高很陡,孩子们对跳级生充满了嫉妒。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孩子都被父母指责为无能,他们不愿意帮助这个面色苍白的男孩。

“叫你妈妈来帮你搬吧!”毛老师不愿公开显示出自己的热心。这孩子万一考不好,要知道这可是硬碰硬的考试,她不愿留下越佾代疱的话柄。

小约自己吃力地把书桌搬进三年级教室。三年级老师让他把桌子紧靠着讲台,这样在考试全过程老师都可以严格监视他。三年级老师不相信这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可以不学三年级的课,就能考三年级的试。她要看他是否作弊。

小约不愿意再劳累妈妈了,因为他知道妈妈已经太累。

一个挺好的晴天。这是个好兆头。

老李去买的早点。每人一根油条,两个(又鸟)蛋。小约已经很长时间胃口不好,再也没有那种像小老虎一样的吃相了。他勉强吃了一个(又鸟)蛋,不肯吃油条。

“得吃下去。这是图个吉利,象征你考100分。”老李说。

朱叶梅把油条接过来说:“妈妈替你吃下去,咱们俩是一个人,这份吉利跑不了。你也别把今天的考试太当回事,别抱不合实际的想法。你没听人家的课,都是妈瞎给你讲的,考不了100分不要紧,能得80分就行了。不,60分就行了。及格就能跳级,跳上去再说吧。”

小约乖乖地点了点头。

小约拿起铅笔盒要走,朱叶梅说:“我送你去吧。”

孩子已经越来越大了。小的时候,朱叶梅天天骑车带他上幼儿园,当然看见警察要提前下来。到学校的路虽远,但很僻静,没有警察,朱叶梅却不骑车。只是推着走。她已经带不动儿子了。

“哟!这是上哪去啊?”胖三的继母问。

“上学校。”朱叶梅简短地回答,她不想耽误工夫。

“孩子的腿怎么了?伤得厉害吗?”瘦女人很关切地凑过来,恨不能扒开小约的裤脚看看。

“腿没什么事。我只是想给孩子省点力气。”

“孩子的力气还用省?跟井水似的,淘干了,睡一夜,第二天照样满满的。倒是咱们这个岁数,该给自己保养保养了。”瘦女人抚摸着自己干燥的颈子。

朱叶梅很希望自己快些衰老,这样她的儿子就快些长大了。

她本想借着走路再给儿子最后叮嘱几句,但十岁的男孩坐在后座上,双腿快耷拉到地上了。人又是个活物,磕磕碰碰并不好推,好在她全部精力都放在走道上。

“妈,还是放我下去自己走吧!”小约说。这一段没日没夜的读书,好像是给生果子施了催红剂,小约明显地长大了。他知道正面劝妈妈肯定不行,便施了个小小的计策:“我的腿坐麻了。”

朱叶梅不说话也不停车,知子莫若母!

朱叶梅放下儿子。前方就是学校的铁栅栏门,家长们必须止步了。

“去吧!”朱叶梅什么都不想再叮嘱了,该说的话早已说完。

“妈妈,再见!”毕竟是孩子,小约似乎忘记了这种大战前的肃穆和恐怖,清脆地呼唤了一声,蹦蹦跳跳地闪进铁栅栏门。

“你回来!”朱叶梅声音嘶哑地叫起来。

“妈妈,您还有什么事吗?”小约像被绳子拴着的小狗,猛然被勒了回来。

“妈妈只是想告诉你,就是考坏了也不要紧,妈妈再也不会打你了,妈妈还要带你去公园玩……”朱叶梅猛推转儿子的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聚集起的水分。

孩子走了。

朱叶梅无力地倚靠在学校漆着绿漆的门框上,萎顿得像一个甩尽蚕籽的蛾子。她看着儿子在学校笔直的甬通上越来越小,直到被方正得如同一个黑匣子的教学大楼所吞没。

现在,她该干什么,该上哪里去?多少日子以来,支撑她整个生活坑道的枕木突然被抽走,思绪像碎矿石一样坍塌下来,她像被抽了筋似地轻松了。

她请了整整一天假。现在还很早,太陽像一颗铜钮扣,悬挂在天的颈子上。

她觉得没有任何事值得她现在去干,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待。她只剩了一个干燥的躯壳,那个汗淋淋的灵魂,已随那个小小的人儿走了,走进一间森严陌生的教室,铺天盖地的卷子发下来,铅字排成的蚁阵绞结成一个个死扣……

朱叶梅呻吟了一声。一个过路人关切地看了她一眼,以决定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是否需要人帮助。

朱叶梅摇了摇头,并不是她自身有什么痛苦,她很好,或者说她己完全丧失了对自身的感觉。她纤细的神经像网一样地铺开去,罩在那个小小人的手上脸上心上。在上课铃响的那一瞬,她感到那个孩子琴弦一样地颤抖……

也许,真的是她太残忍了?她有什么权利把孩子逼成这样?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妈妈,给了他四肢百骸,她就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吗?他无法操纵自己的命运,他还小,他在一片混饨迷茫之中,被自己的母亲强行送上一条充满艰辛的小路。母亲用自己的双手编织了一顶荆冠,逼着小的从中穿行……

朱叶梅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卑劣的自己:正把自己幼年时的梦,对丈夫的失望,对今后命运的赌注,像拾破烂的一样,杂乱地丢进一个大筐,再盖上一块美丽的毛巾,把筐劈头盖脑压在孩子稚弱的双肩……

我真是那样卑劣下作吗?不!不是!朱叶梅激烈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办法护卫孩子的一生,我只有千方百计地教会他在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里生存。有一天,我会死,化成白烟,在空中飘荡,可我的儿子会体面而荣耀地活下去。一个女人最大的事业在于她塑造了人,我想把这件事做得好一些,像我曾经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出色的车工一样,我有什么过错?

她面对的是一个绝等精密的零件,像那些古代流传下来的孤本书一样,弄坏了,她再也无法修补。她的妈妈曾经有过七个零件,她漫不经心地养活着他们,知道遗失了一个还完全可以补救。朱叶梅这一代人,都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朱叶梅决定哪也不去了,就这样倚着校门前的老槐树,直到黑匣子再把她的儿子吐出来。她急切地想抚摸他松针样坚硬的短发,想亲吻他那汗湿的额头,想摩掌他那因为过度握笔而略出红痕的中指……不管孩子考得怎么样,她都不会再说一句关于考试关于跳级的话了。见鬼去吧!万恶的考试和跳级!她只要儿子,要那个属于她的男孩!

起风了,夹着凉意的雨丝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老槐树的叶子像风铃似的剧烈摇曳。天可在一瞬间突然暗淡,仿佛有奇异的黑色染料在空中弥腾。

一个硬而脆的东西尖锐地击中了朱叶梅的头颅儿,她觉得眉心之上被钻了一个洞。她惊骇地昂起脸,那玩艺儿迅即滚进她的耳轮,在温暖的耳窝里化成一汪水。

雹子!

城市里仿佛埋伏了无数面锡鼓,在同一瞬间被来自天空的指甲敲响。无数只潜伏的青蛙开始鸣叫。

朱叶梅无处躲藏,她醒悟得太晚了,周围仅有的几家小铺面已挤满了人,再无立锥之地。她孤零零地站在老槐树下,看冰雹划着优美的白线,把树叶打得像羽毛样逃窜,沉沉地坠落地面,城市肮脏的地面仿佛成为洁白的海滩。

小约……小约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一定在看窗外,因为自从他诞生以来,城市还没下过像模像样的冰雹。

小约,你不要看窗外,你咬咬牙,最后做完你的卷子。妈妈给你去捡冰雹,等你考完试出来就能看到了。

朱叶梅撕碎人们惊讶的目光,冲进碎石一般的冰雹,任这天上的使者把她敲得像一个空铁皮桶。她俯下(禁止),像拾麦穗的女人,在地上翻捡着,企图拣一粒最粗壮饱满的冰雹。

雹粒和雨滴相仿佛,在同一块云彩里储存的,质量都一样。

朱叶梅便把手心窝成盆地的模样,迎着天空,想接住一颗美丽硕大晶莹的冰雹,送给自己的儿子。他还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大自然的造化呢!

雹雨骤然而来骤然而去,天像鸭蛋皮一样清爽洁净。一道虹,像时下女人们时兴的扎染绸中,斜系在天的胸前。

朱叶梅的十个指尖都往下滴着冰水。冰雹无可抑制地消瘦下去菲薄下去,直至变成一把迷蒙而冰冷的水汽。

朱叶梅非常思念丈夫,这个陰郁得一言不发的男人,她知道无论多么不赞成,丈夫是从内心里希望她能成功。

朱叶梅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个孩子,从黑洞洞的教学楼门走出来。看不清脸,只看见那孩子穿着一双崭新的白色网球鞋。在冰雹造成的积水与泥泞中,那白色像银子一样触目惊心。

只有她的小约才穿着这样纤尘不染的白网球鞋。鞋是新的,而且早上从家到学校,他几乎没有用自己的脚在地上行走。

一种来自血缘的震颤,使她感觉到那个孩子是从自己血肉上分割而出的。朱叶梅疯了似的扑了过去。

“这是我的孩子。小约!他怎么了?怎么了?”

随后赶来的毛老师把小约交到朱叶梅手中,对男老师说:“谢谢你!这么大的孩子,够重的了!”

朱叶梅一点也没感到小约沉重,她抱着他,好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小约脸色惨白,但朱叶梅看到自己俯下的额发,被孩子轻轻的鼻息吹动。

“别紧张。我们刚开始也以为他是昏过去了,其实,他只是睡着了。刚一交卷,就在考场上很香很甜地睡着了。”

朱叶梅不相信毛老师的话,她伸手去摸小约的额头。满手的冰水,强烈地刺激了小约,他被冻醒了,看到澄澈明艳的蓝天。

他看到了妈妈,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多么不愿意醒来啊,他愿意永远永远地睡去。

小约,我刚才给他攒了许多许多冰雹……朱叶梅张开手,那里有一团淡蓝色的冷烟。

小约看着妈妈的手,想到那里曾经存在的温暖和伤痕。他说:“妈妈,妈妈,假如我考的不好,您也千万不要再打自己了,您打我吧………”

毛老师微笑着说:“小约母亲,祝贺您,小约的卷子,已经最先判出来了。他考得很好,可以跳级了……”

毕淑敏的经典散文:苔藓绿西服 篇二

我是一个售货员,卖衣服的。在一家大商场。

新到一批男式西服。据说为了适应顾客的求异心理,每件的颜色样式都是独特的。做工精细,价钱也与之匹配。于是便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我却并不轻松,要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明知道他不想买或想买也买不起,也得从架子上把衣服妥妥贴贴地递过去,由着他在四周都是镜子的廊柱旁,立正稍息左右转体,刹那间绅士起来。直看得酣畅淋漓了,再假装突然发现或是大了或是小了或是有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小毛病,冒充风雅地说一句:“麻烦您了,请收起来。”我就得“买与不买一个样”,不动声色地把带着体湿的西服,挂回原来的地方。

这工作使人乏昧。我爱卖处理品,那时候你高贵得象只熊猫。人们围着你气喘吁吁,各种年龄各种方言的语气惊人统一,央告你赶快卖给他们一件。高档西服则不同,来浏览的人都自觉有身份,你理应象仆人似地侍候他们。

正是下班时间,街面上象暴雨来临似的沸腾,我的柜台前却很冷清。人们买昂贵商品都愿意起大早,好象西服也要带着露水才新鲜。

售货员太寂寞的时候,希望有人来打扰他。一如退了休的老工人渴望抱孙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手轻微挽着,走过来。男人略有秃顶,穿着很整洁的中山服,左上小兜的兜盖却别在了兜里,剩一粒晶蓝的扣子突兀地鼓起,象一只孤悬的眼睛。对这种男人的年龄,我一般要从外观印象里刨下几岁,好象耙得过松的土地,要扣掉暄土,才能看到真正的根系。女人青发飘飘,身段姣好,脸上化着极素雅的淡妆。她并不能算是很漂亮,但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象光环一样笼罩着她。人们看到她的现在,就推断她年青时一定更为出众。其实中年才是她容貌最端庄的时候。一种熟透了的职业妇女的气息,从她色泽剪裁都非常合适的衣着里冲盈而出。我把她的实际年龄向上放大了几岁。两个折扣打下来,我断定他们俩是夫妻,年龄相仿。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也不是作家或算命瞎子的专利。跟人打交道,推断他们的关系,无非是熟能生巧,就象我一下子能说出他俩穿多大尺寸的衣服一样。

“这里也不一定有。”男人疲倦地说,“我要赶回去开一个会了。”

“这里没有,我们就再去一家商场。就一家,好吗?”女人很有耐性地恳求。

男人不为所动,刚要反驳,女人“哇——”地叫了起来:“总算找到了!就在这里!快,快把那件西服拿过来!”

这女人是南方人。只有很南的两广人,才用这种突如其来的“哇——”来表示极大的惊异和感叹。

“要哪件?”我冷静地追问。

“要那件苔藓绿西服。”女人用手一指,果断得如同一截教鞭。

我统辖的大军五花八门,因此也就适应了顾客们杜撰出的稀奇古怪的指示代词。比如这一排浓淡各异的绿西服,人们一般称为深绿和浅绿。独特些的称呼橄榄绿、苹果绿。一次有位顾客叫我给他拿那件豆虫绿的,我脖子后面一阵刺痒,几乎要对他说不必买西服,到那边柜台买一件大襟棉袄吧。如此精确形象地把这种难以言传的黄绿相揉的颜色称为苔藓绿的,她是头一位。

我把苔藓绿西服递到他俩中间。女人伸手接了,抖开。男人张开两只手,大鸟似的,等女人来给他穿。

这个颜色的西服极少有人买。它黯淡无光,毫无特色。但我承认这女人还是很有审美眼光的。这件不出色的衣服穿在这个不出色的男人身上,使他立刻出色起来。这种效果并不常见。

“这就是你要找的那种颜色?这有什么好的!”男人平静的面孔,难得地露出惊异。

女人正围着男人转着圈地看,好象他是一株刚开花的植物。听了这活,直起身:“你说过,只要是我喜欢的,你就喜欢。”

“多少年前的老话了。你怎么还记得!”男人有些不耐烦。

“可你的衣服穿在身上,主要是我看。”女人坚持。

“在家当然是你看喽。可我在外头,上面要看,下面要看,方方面面都要看。这颜色不好。”男人很坚决,没有丝毫余地。

“那你喜欢什么颜色?”女人退步了。

“藏蓝。”男人简捷地象吐出一个口令。

我的眼睛已经瞄好了适合男人身材的藏蓝色西服。这样一旦拿起来,可以迅速成交。

“那你就穿上这件苔藓绿西服,看着它……”女人热切地说。

不但那男人觉得女人罗嗦,我也觉得她毫无道理。

“我要开会去了。”男人甩下女人,径直走了。

女人执拗地沉默了一会,也走了。

第二天,该我调班。也就是说,不上昨天那个班次了。我们的班次很复杂,有多种组合方式。所以你若是在某个售货员手里买的货想要退调,在以后的同一时间去找他,是一定找不到的。有个同事病了,我代上他的班——就是昨天我上的那个班次。

一切都同昨天一样,窗外的沸腾与窗内的冷清。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过来。

“这里卖的西服质量很好。”女人说。

“我已经有好几套西服了。不缺的。”男人说。

“但我要给你买。我送你,你不要么?”女人说。

“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男人温存地耳语。

他们旁若无人,好象我不是一个操着同他们一样语言的人。其实他们是对的,他们买西服我卖西服,在下一件西服购买之前,他们再不可能遇到我。纵是到了购买的时间,他们也不一定非要到我们店而我也未必还在卖西服。

他们的目光象雷达似地在货架上睃巡,我知道尚未到决定的最后时刻,还可以偷片刻清闲。

那女人说了一句活,使我对她刮目相看。

她说:“晤——还好。还在。请把那件苔藓绿西服拿给我。”

苔藓绿!我克制住自己的惊讶,在把西服递给她的同时,仔细打量她。

是的。正是昨天晚上那个时刻的那个女人。她画了很厚的妆,这使她远看显得年轻近看显得苍老。

我又仔细去观察那男人。从开始的对话里,我已知道这男人不是那男人,观察的结果还是使我大吃一惊。这男人无论年龄、装束、甚至面貌,都同昨天那个男人相似。只是他没有秃顶,生着恰到好处的头发。我甚至怀疑是否昨天那个男人配了个假发套。

我把西服递给女人,女人把西服递给男人。。

“好么?”男人穿上问,并不着镜子,只看女人。

“好极了。”女人的脸通过白粉,显出红润。

“你既然这么喜欢这颜色,那么我去买一件女式的送你。”男人温柔地说。

“我们一人一件,当然更好了。只可惜……”女人快活地说。

“你穿,我就不穿了吧。你一定要送我,就送我一件铁锈红的。”

“这么说,你不喜欢苔藓绿?”女人白粉下的表情僵住了。

“喜欢。不过我更喜欢铁锈红。我们应该说真话,对吧?”

“是的……说真话……”女人喃喃地重复着,吃力地将苔藓绿西服推还与我。

“走吧。”女人小声地但很清晰地说。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还见?”男人殷切地问。

“我们还是不见好。这是真话。”女人说罢,先走了。

我和男人一同注视着女人的背影消失,许久之后,男人也走了。

他们走后,我把刚挂好的苔藓绿西服摘下来,象海关验照似的审视一番。这绿色确实古怪,唯有以苔藓称之才唯妙唯肖,看着看着,苔藓绿突然消失了。代之以我平日最喜欢的桃粉色。这当然是活见鬼,我知道这是对某种颜色注视过久产生的错觉,就象人们站在陽光下看红纸上的黑字,要不了多久,就会显出如蚱蜢般的翠绿色。

我拨开目光,过了一会忍不住去瞧,桃红色的西装颜色暗淡了些,却依旧夺目。我强制自己许久不去看它。后来才一切正常,苔藓绿又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了。

以后我每日上班,都有意无意地扫它一眼。只一眼,并不多看,我怕再出现那种蹊跷的错误。它象一个年老的房客,不管周围的伙伴如何变换,它总是一如既往地住在那儿,任凭灰尘将它落成瓦檐色。我不知那文静的女人还领着其它的男人来过没有,但苔藓绿西服一直无人问津。

“你们这儿的苔藓绿西服,没有了吗?”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一声含义复杂的呼唤。我立即断定是她。面前的女人显得十分苍老了,满头灰发象一段混纺的派力斯衣料。她领着一个小伙子,匆匆赶到柜台。

“有。有。”我忙不迭地回答,在转身的瞬间,巧妙地拂去灰尘,使苔藓恢复雨后般的滋润。

“啊!我们终于没白跑!”女人欣慰地感叹,男孩倒显得无动于衷。

“穿上,穿上。”女人前后左右翻看着西服,象魔术师在展示他的道具,然后很珍重地给孩子披上。

“喜欢吗?”女人紧张地问。

“很喜欢。”男孩子边思索边回答。

我听见那女人长长吁了一口气,连我也感到快慰。她终于等到了知音。她这次换了个年青的男孩,这很正确。对某种颜色的喜爱,是深藏在眼球里的秘密,别人是没有力量改变的。

“我们要了。”女人掏出华丽的钱包皮,开始付钱。

“妈妈,我自己来。”小伙子坚持要自己付钱,他年青而雪白的牙齿亮闪闪。

我把衣服包皮好。

“这种桔黄色的西服,很少见。”小伙子说。

“孩子,你管这颜色叫什么?”女人象被沸水烫了,猛然把预备拿包皮装袋的手缩了回去。

“桔黄呀。不是吗?”小伙子惊讶极了。

“它怎么能叫桔黄,它是苔藓绿呀!你没听见我叫它苔藓绿嘛!”女人骇怪地说。

“苔藓绿就苔藓绿好了。多么拗口的一个名字,它还不是它吗,叫什么不一样。”小伙子比他的妈妈更显得莫名其妙。

“不。苔藓绿不是桔黄,不是。孩子,你是不是看它的时间太长了?”女人还存着最后的希望。

“妈妈,辨认颜色是最简单的事。一秒钟就足够了。”男孩无容置疑地说。

“我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错了。”女人带着无可挽回的悲哀与坚定说。

退款拆包皮,苔藓绿又回到它原来的位置。

以后,每逢我再看到苔藓绿西服,便感到它附着一团神秘,虽然它其实连一分钟也不曾离开过我的柜台。我每天将它的灰尘掸得干干净净,希望它能早早卖出去。

终于有一天,我走进柜台时,感觉到了某种异样。果然,在那道西服的长虹里,少了苔藓绿。

“苔藓绿哪里去了?”我急着问交班人。

“什么苔藓绿?还葱心绿韭菜绿呢!”交班嘻哈地开着玩笑。我想起,苔藓绿是一个专用名词。

“就是那件原来挂在这里的,”我指指苔藓绿遗留下的空隙“说黄不黄说绿不绿……”

“你说的是它呀!它可是这批西服中的元老了,怎么?你想要?”

“不!不……”我不知如何说得清这份关切:“不是我要,我只是想知道它哪里去了?”

“货架上的一件衣服,没有了,必然是被人买走了。”交班极有把握地说。

“是不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人?”我追问。

“一天卖那么多衣服,谁能记得过来!”他说。

他说得对。我问得过分了。不管怎么说,我祝愿那个文静的女人幸福,虽说她有点古怪。

可惜,我错了。

一个晴朗如牛奶般的早晨。商场巨大的茶色玻璃将明媚的光线,过滤成傍晚的气氛。一位老女人,成为我的第一名顾客。

“请给我拿那件苔藓绿西服。”

她又来了。她的白发更多更密,已经显出冬天般的荒凉。

“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这种颜色的西服。”我彬彬有理地回答她,就算我们不相识,售货员通常对清早的第一位顾客态度都很友好。

“请您仔细找一找。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无法准确地指出是哪一件。但它肯定在,人们都不喜欢它,我的用词也许不大准确,它不叫苔藓绿,也能叫桔黄或其它的名称。麻烦您了,请费心。”她怔怔地看着我,其实是透过我在看货架上的衣服。

“这种苔藓绿西服只有一件,它被人买走了。”

”真的?”她的眼睛突然冒出惊喜的火花。

“真的。”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是一个男人?”她仿佛不相信地问。

“是一个男人。您知道,我们这里是专为男人们卖西服的。”

“不。我今天来,如果苔藓绿西服还在的话,我也要把它买回去。”老女人郑重地告诉我。

“谁穿?”我冒昧地问。

“我穿。”她毫不含糊地回答。

这女人着实把我搞糊涂了。我知道,随着苔藓绿西服的消失,她也不会再出现了。

“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种颜色吗?”我问。预备着被拒绝。没想到她很愿意同我交谈:“因为我是这种染料的设计师。所有的人都说不好看,就只用它染了一块衣料。我的丈夫,我的朋友,我的儿子……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不然我也会让他来看这块料子做成的西服,可惜他们都不喜欢。我常常来这里,在远处观看,没有一个人挑选过这件西服……”她垂下那颗白发斑斑的头。

“其实,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染料。你可以不喜欢它那暗淡的绿色,但是你只要注视着它,几分钟以后,它就会变成你所喜爱的颜色。它耗费了我巨大的心血……”

我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原来那美丽的桃粉色,不是眼花缭乱,而是一项惊人的成果!

“可惜,他们都不肯注视着它,连几分钟的宽容也没有……”她苦笑着,片刻后又转成真正的微笑:“现在好了,终于有人喜欢它了。”

我想告诉她,我曾经看到过苔藓绿西服变幻颜色,但我终于什么也没说。我毕竟不是出于喜爱,而只是由于偶然。我现在很羡慕那件买去了苔藓绿西服的男人。他是一个幸运者。

女人走了。我明白永远也不会看见她了,便注视着她很慢很慢象沉没一般从楼梯口消失了。

许久以后,一次清仓查库,我在报废物资堆里,看到了那件苔藓绿西服。

“怎么在这里?”我觉得头痛欲裂,伴随着恐惧。

“它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老鼠在上面咬了一个洞,我就把它从货架上取下来了。”经理回答我。

我久久地注视着苔藓绿西服。

它并没有变色。不知是染料失效,还是我心目中最喜欢的颜色已经就是苔藓绿了。

也许,苔藓绿根本就不会变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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